聂鲁达《马克丘·毕克丘之巅》
	这首诗是聂鲁达最有影响、发表次数最多的诗作之一。最早于1946年发表在委内瑞拉《全国文化杂志》上,1950年收入《诗歌总集》(一译《漫歌集》)第二版。马克丘·毕克丘位于安第斯山东南部,在库斯科城西北,离城约 112公里,是古印第安人的城堡,南北长700米,东西宽400米,在萨坎台雪山的山腰上,由 216座建筑物的废墟组成。聂鲁达于1943年10月22日骑马参观了这座古城堡,两年后创作了这首长诗。全诗十二章,正如与马克丘·毕克丘(Macchu Picchu)的十二个字母、乃至一天的十二小时和一年的十二月吻合,尽管这与古印加文化并无相通之处。
	 
	I
	 
	从空间到空间,好象在一张空洞的网里,
	我在街道和环境中间行走,来了又离开。
	仿佛在落下的一只手套里面,
	赐予我们,犹如一轮巨大的明月。
	 
	(那些动荡的岁月,
	我是在身体的风暴中过去的;
	钢铁变成了酸性的沉默,
	夜晚被拆散,直到最后一点细屑,
	那是新婚的祖国受到侵犯的纤维。)
	 
	一个在提琴之间等待着我的人,
	逢到一个世界如同一座埋葬的塔,
	塔尖埋得那么深,
	比所有的嘶哑的硫磺色的树叶还要深;
	还要深,在地质的黄金里,
	 
	好象被多变的气象所包裹的剑。
	我把混沌而甜蜜的手
	深入到大地最能繁殖的地方。
	 
	我把额头置于深沉的波浪之间,
	象一个水滴,降到硫磺的宁静里;
	象一个盲人,回归于
	人类的消耗殆尽的春天的素馨。
	 
	II
	 
	 
	如果花还在把长高的幼芽交给另一朵花,
	石块还在它钻石和砂砾的
	破碎外衣上保留着零落的花朵,
	收集来的光明的花瓣,
	钻凿着在他手里搏动的金属。
	突然,在衣服和烟雾中,在倾圯的桌子上,
	仿佛一堆杂乱的东西,留下了那灵魂:
	是石英,是嫉妒,是海上之泪,
	仿佛寒冷的池沼:然而他还是
	用纸,用恨,杀死它,折磨它,
	把它压倒在每天踩踏的地毯上,
	在铁丝网的邪恶衣服里把它撕碎。
	 
	不:在走廊上,空地上,海上或者路上,
	谁不带着匕首(犹如肉色罂粟)
	保卫自己的血?虎列拉已经使
	出卖生灵的悲惨市场气息奄奄,
	于是,从梅树的高处,
	千年的露水,在期待着它的树枝上
	留下了透明晶莹的信息,啊,心哟,
	 
	公共汽车上,黄昏的船上,
	钟声和陰影,人们欢乐地相聚在一起,
	我想停下来,寻找那深奥的永恒的脉络,
	那是从前铭刻在石块上或者亲吻所分离的闪光里的。
	 
	(谷物里面,是象怀孕的小小乳房似的
	一个金黄故事,无穷无尽地重复着一个数字,
	那胚芽的外皮,那么柔嫩,而且
	总是一模一样,脱壳而出如象牙;
	流水之中,就是莹洁的祖国,
	从孤寂的白雪直至血红的波浪的原野。)
	 
	我什么也没有抓住,除了掉落下来的
	一串脸或者假脸,仿佛中空的金指环,
	仿佛暴怒的秋天的衣衫零乱的女儿,
	她们使庄严的种族的可悲之树难免战栗。
	 
	我没有地方可以让我的手歇息,
	它象套着锁链的泉水那样流动,
	或者象大块的煤或水晶那样坚定,
	我伸出的手应该得到恢复的热力或者寒意。
	人是什么?在他说话的哪个部分,
	在仓房和嘘声之间,展开了生命?
	在他金属的运动的哪个地方,
	活跃着那不朽不灭的生命?
	 
	 
	III
	 
	 
	生灵就象玉米,从过去的事情的无穷谷仓中
	脱粒而出;从悲惨的遭遇,
	从一到七,到八,
	从不止一个死亡,而是无数死亡,来到每个人身上。
	每天,只是一个小小的死亡,只是尘土,只是蛆虫,
	是郊外泥泞里熄灭了的灯,一个翅膀粗壮的小小死亡,
	刺入每一个人,仿佛一支短矛。
	那是被面包,被匕首所困扰的人,
	是牧人,是海港的儿子,或者扶犁的黑苍苍领袖,
	 
	一切的一切都在昏迷中等待他的死亡,他的短
	促的每天的死亡。
	他的日日夜夜的倒霉的苦难,
	仿佛一只颤栗地捧起来喝着的黑杯。
	 
	 
	IV
	 
	 
	强暴有力的死亡,多次邀请我,
	它好似海浪里看不见的盐,
	扩散着它看不见的滋味;
	它好似下沉与升高各占一半;
	它好似风和冰河的巨大结构。
	 
	我来到铁的边缘;来到
	空气的峡谷,农业和石块的尸布;
	来到穷途末路的空虚星座;
	来到昏眩的盘旋的道路;但是,
	啊,死亡,无垠的海,你不是一浪接一浪地
	前来,而是仿佛明净的夜的奔驰,
	仿佛夜的全部数字。
	 
	你从不来到了在口袋里翻搅;
	你的来访,不可能没有红的祭服,
	没有沉默所包围的曙光的地毯,
	没有高飞的或者埋葬的眼泪的遗产。
	 
	我不能爱一个生命象爱一株树,
	树冠(千万树叶的死亡)上一个小小的秋天,
	全是虚伪的死,以及
	没有土地没有深渊的复活。
	我要在更加广阔的生命中游泳,
	在更加宽畅的河口,
	等到人们逐渐地拒绝了我,
	关上了能关上的门,让我泉源的手
	不再触摸那不存在的伤口,
	于是我要,一条一条街,一道一道河,
	一座一座城,一只一只床,
	让我的发咸的骨殖穿过荒漠,
	在最后的贫穷的屋子里,没有灯,没有火,
	没有面包,没有石块,没有沉默,
	孤零零地,踯躅在我自己的死亡里死去。
	 
	 
	V
	 
	 
	庄严的死亡,你不是铁羽毛的鸟,
	不是那个贫穷住所的继承者,
	在匆忙的饮食中,松弛的皮肤下所带来;
	而是别的,是停息的弦的花瓣,
	是不迎向战斗的胸脯的原子,
	是落到额头上的粗大的露珠。
	这一块小小的死亡,它不能再生,
	没有和平也没有土地,
	只是一副骷髅,一只钟,人们在它之中去死。
	我掀开碘的绷带;把双手伸向
	杀死死亡的无穷痛苦;
	在创伤里,我只逢到一阵寒风,
	从心灵的模糊的隙缝里吹进。①
	 
	①以上五节,是诗人在登上马克丘·毕克丘之前,抒发对
	人民的苦难、暴力和贫困所造成的死亡,以及自己的不幸遭
	遇的悲忿之情。
	 
	VI
	 
	于是,我在茂密纠结的灌木林莽中,
	攀登大地的梯级,
	向你,马克丘·毕克丘,走去。
	你是层层石块垒成的高城,
	最后,为大地所没有掩藏于
	沉睡祭服之下的东西所居住。
	在你这里,仿佛两条平行的线,
	在多刺的风中绞缠一起。
	 
	 
	人类曙光的崇高堤防。
	 
	遗忘于第一批砂土里的大铲。
	 
	这就是住所,这就是地点;
	在这里,饱满的玉米粒,
	升起又落下,仿佛红色的雹子。
	 
	在这里,骆马的金黄色纤维
	给爱人,给坟墓,给母亲,给国王,
	给祈祷,给武士,织成了衣服。
	 
	在这里,人的脚和鹰的脚
	在一起歇息于险恶的高山洞穴,
	以雷鸣的步子在黎明踩着稀薄的雾霭,
	触摸着土地和石块,
	直到在黑暗中或者死亡中把它们认识。
	 
	我瞧着衣服和手;
	瞧着鸣响的洞穴里水的痕迹;
	瞧着那被一张脸的接触所软化的墙,
	它以我的眼睛望着大地上的灯,
	它以我的手给消失的木材上油,
	因为一切的一切:衣服,皮肤,杯子,
	语言,美酒,面包,
	都没有了,落进了泥土。
	 
	空气进来,以柠檬花的指头,
	降到所有沉睡的人身上;
	千年的空气,无数个月无数个周的空气,
	蓝的风,铁的山岭的空气,
	犹如一步步柔软的疾风,
	磨亮了岩石孤寂的四周。
	 
	 
	VII
	 
	 
	独一的深渊里的死者,沉沦中的陰影,
	那深沉的程度,
	就如你们的庄严肃穆一样。
	那真实的,那最炽烈的死亡来到了,
	于是从千疮百孔的岩石,
	从殷红色的柱头,
	从逐级递升的水管,
	你们倒下,好象在秋天,
	好象只有死路一条。
	如今,空旷的空气已经不再哭泣,
	已经不再熟悉你们陶土的脚,
	已经忘掉你们的那些大坛子,
	过滤天空,让光的匕首刺穿;
	壮实的大树被云朵吞没,
	被疾风砍倒。
	 
	它顶住了一只突然压下的手,
	来自高空,直至时间的终结。
	你们不再是,蜘蛛的手,
	脆弱的线,纠缠的织物;
	你们失落的有多少:风俗和习惯,
	古老的音节,光彩绚丽的面具。
	 
	但是,石块和语言坚定不变,
	城市好象所有的人手里举起的杯子;
	活人,死人,沉默的人,忍受着
	那么多的死,就是一垛墙;那么多的生命
	一下子成为石头的花瓣,永恒的紫色玫瑰,
	就是这道冰冷殖民地的安第斯山大堤。
	 
	等到粘土色的手变成了粘土,
	等到小小的眼睑闭拢,
	充满了粗砺的围墙,塞满了堡垒,
	等到所有的人都陷进他们的洞穴,
	于是就只剩下这高耸的精确的建筑,
	这人类曙光的崇高位置,
	这充盈着静寂的最高的容器,
	如此众多生命之后的一个石头的生命。①
	 
	①马克丘·毕克丘曾经有过光辉灿烂的文化,怎么会突然
	消灭,成为一座废墟,至今无法解释。
	 
	 
	VIII
	 
	 
	跟我一起爬上去吧,亚美利加的爱。
	 
	跟我一起吻那秘密的石块。
	 
	乌罗邦巴①奔流的白银,
	扬起花粉,飞进它黄色的杯子;
	飞在藤蔓纠结的空隙里,
	飞在山间峡谷的静寂上。
	来吧,微小的生命,来到泥土的
	两翼之间,同时——晶莹而凛冽,
	冲击着空气,劈开了顽强的绿玉,
	狂暴的水啊,来自白雪的水。
	 
	爱情,爱情,即使在险恶的黑夜,
	从安第斯敲响的燧石,
	直至红色膝头的黎明,
	都总在凝望这个白雪的盲目的儿子。
	啊,白练轰响的维尔卡马约,②
	在你雷鸣的水流破碎成为
	白色的泡沫,仿佛受创的雪之时,
	在你强劲的南风疾驰而下,
	唱着闹着,吵醒了天空之时,
	你这是带来的什么语言,
	给予几乎刚从你安第斯泡沫脱出的耳朵?
	 
	是谁抓着寒冷的闪光,
	锁住了留在高处,
	在冰凌的泪珠中分割,
	在飞快的剑光上鞭挞;
	猛击坚强的花蕊,
	引向武士的床头,
	使岩石的终极大为惊慌?
	 
	你那被逐的火花说的是什么?
	你那秘密的背叛的闪光
	曾经带着语言到处旅行?
	是谁,在打碎冰冻的音节,
	黑色的语言,金黄的旗帜,
	深沉的嘴巴,压抑的呼喊,
	在你的纤弱的水的脉管里?
	是谁,在割开那从大地上来看望的
	花的眼皮?
	是谁,抛下一串串的死者,
	从你衰老的手里下降,
	到地质的煤层中
	收取他们已经得到的黑夜?
	 
	是谁,扔掉了纠结的树枝?
	是谁,重新埋葬了告别的言辞?
	 
	爱情,爱情啊,别走到边沿,
	别崇拜埋没的头颅;
	让时间在泉源枯竭的大厅完成自己的塑像,
	然后,在飞速的流水和高墙之间,
	收集隘道中间的空气,
	风的并列的平板,
	山岭的乱冲横撞的河道,
	露水的粗野的敬礼,
	于是,向上攀登,在丛莽中,一朵花一朵花地,
	踏着那条从高处盘旋而下的长蛇。
	 
	在山坡地带,石块和树丛,
	曼图③在沸腾,仿佛一片活跃的湖,
	仿佛默不作声的新的地层。
	 
	到我自己的生命中,到我的曙光中来吧,
	直至崇高的孤独。
	 
	这个死的王国依然生存活跃。
	 
	这只大钟的钟面上,兀鹰的血影
	象艘黑船那样划过。④
	 
	①乌罗邦巴,秘鲁的一条河流。
	②维尔卡马约,秘鲁的一条河流。
	③曼图,山谷名。
	④诗人怀着对美洲的爱,向上攀登,俯视两条湍急的河流,
	一个深谷。
	 
	 
	IX
	 
	 
	星座的鹰,浓雾的葡萄。
	丢失的棱堡,盲目的弯刀。
	断裂的腰带,庄严的面包。
	激流般的梯级,无边无际的眼睑。
	三角形的短袄,石头的花粉。
	花岗岩的灯,石头的面包。
	矿石的蛇,石头的玫瑰。
	埋葬的船,石头的泉。
	平分昼夜的尺,石头的书。
	阵阵风暴之中的鼓。
	沉没时间的珊瑚。
	把指头磨光的围墙。
	使羽毛战斗的屋顶。
	镜子的枝条,痛苦的基础。
	乱草所倾覆的宝座。
	凶残的利爪的制度。
	依着斜坡的强劲南风。
	绿松石的一动不动的瀑布。
	沉睡者的祖传的钟。
	被统治的雪的颈枷。
	躺在自己塑像上的铁。
	无可接近的封闭的风暴。
	美洲豹的手,血腥的岩石。
	帽样的塔,雪样的辩论。
	在指头和树根上升起的黑夜。
				
				
				
				
					
					
				
				
				
				
					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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